魯凱族傳說：鬼湖之主
早安──各位聽過魯凱族「巴冷公主」的故事嗎？那是在魯凱族中非常知名的故事，講一位貴族公主巴冷與百步蛇神相戀，最後沉入鬼湖。今天我們要向各位介紹「鬼湖之主」，也就是與巴冷公主相戀的百步蛇神。各位可能心想，這故事我們都知道了，有什麼好介紹的？但事實上，鬼湖之主身上還有些謎有待解開，譬如──
一、鬼湖之主到底叫什麼？有一說叫「艾里里安」（或艾迪迪南，艾迪丁戛，等等），這是祂的名字嗎？
二、鬼湖之主到底住在大鬼湖還是小鬼湖？為何兩種說法都有？
三、這位鬼湖之主到底是位怎麼樣的神靈？
雖然讀者可能聽過「巴冷公主」的故事，不過「巴冷公主」的故事版本甚多，到底哪一個比較可信？對於這點，我們當然就要溯其源頭了。「巴冷公主」的故事源於達德勒部落，達德勒是西魯凱群，這個部落現已不存在於原址。要說最可信的故事，當然是這個部落本身的口傳故事，目前筆者找到最古老的文獻，是小島由道的紀錄，那是個魯凱族還被當成排灣族一支的時代，1920年，採集自達德勒部分本身。以下簡述他所紀錄的故事。
以前達德勒部落頭目家，有位女子叫巴冷，每天晚上，都有某位男子來找她。男子自稱是「他羅瑪琳部落」的頭目，兩人日久生情，男子就下了聘，要娶巴冷為妻，可是雖然男子在巴冷眼中儀表堂堂，旁人卻都覺得他是百步蛇，出入部落時，旁邊還跟了許多小蛇。大家告訴巴冷，巴冷不信，堅持要嫁，等到良辰吉日，巴冷與家丁前往他羅瑪琳，那裡卻沒有部落，也沒住人，只有一個大池，現在被稱為巴油池。
池邊放著籃子和飯匙，籃子裡有熱騰騰的飯。巴冷說：「我夫君應是此湖之主人，我要去見他，會在飯冷了之前回來，你們要等我，如果我在飯冷之後都沒回來，就表示我已經死了，你們就可回去。」
她說著沉入湖中，家丁等了半天，她都沒回來，他們覺得巴冷大概是死了，只好回到部落。這個故事還有短暫的後續，暫且從略。小島由道紀錄這個故事時，標題是「頭目家之女巴冷，嫁給蛇投湖自殺」，頗有新聞記事之感，頗不浪漫。但在故事中，已可見一些值得玩味的端倪了。
首先，他羅瑪琳池就是大鬼湖，而巴油池則是小鬼湖，在小島的紀錄中，這兩個地方是同一地點，只是過去叫他羅瑪琳，現在叫巴油，這當然不是事實的。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男子到底是哪個湖的神？
這一點上，筆者認為應該單純是小島弄錯了，男子應該大鬼湖之神。原因很簡單，在這個故事口傳的部分，明確講出了「他羅瑪琳」這個地點。現在叫巴油，則是小島依自己的理解追加上去的補充說明。他可能到過，或聽人說過巴油池，並以為那裡以前叫他羅瑪琳。雖然可能只是誤會，但難免留下一些懸疑──該不會湖神其實住在小鬼湖吧？
雖然筆者不這麼認為，但大南部落的口傳版本，卻令人對這點忍不住動搖。在進入大南部落的版本前，筆者先對達德勒的版本作一下整理。
一、故事中並未提到湖神的名字。
二、湖神的居所是他羅瑪琳（大鬼湖）。
三、湖神的正體是百步蛇。
四、湖神自稱「他羅瑪琳部落」的頭目。
這第四點極為重要，筆者要請各位先記住。為什麼？因為筆者認為，這可以說是瞭解鬼湖之主真實身份的一大關鍵！
〈下期待續！〉
各位早安，上一次我們提到「巴冷公主」的傳說，這個傳說源自西魯凱群的達德勒部落，是一段人蛇相戀的故事。今天，我們要帶各位看看同樣傳說的另一個版本。
越過中央山脈，在大南溪流域有個大南部落。身為東魯凱群，其實與達德勒部落已有點遠，但不知為何，他們部落也流傳著巴冷公主的故事，而且極為詳細，比小島由道紀錄的版本還詳細，這個版本由移川子之藏紀錄。
達德勒部落的瑪巴琉家有個女兒叫巴冷，小鬼湖中的神靈「艾里里安」想與她成親，就前往部落。巴冷知道會嚇到家人，就跟家人說「明早會有讓人震驚的情況，請不要太早起床」。但哪有人聽到這種話會照辦呢？於是天還沒亮，父母就點著火把起來了，結果驚訝地看到女兒的身體被百步蛇纏繞，家裡也到處都是百步蛇。因為不想讓家人受驚，巴冷拜託了艾里里安，百步蛇就瞬間消失了。
之後艾里里安回到湖中，並再度來提親，送來神奇的聘禮，看起來比達德勒的版本還多一倍。但艾里里安沒有現身（楊南郡先生的翻譯是「始終沒有露出百步蛇原形」，但原文只寫了「併しaididingaの姿は見えなっかた」，筆者認為就是單純看不見的意思，也符合艾里里安的本質，原因後述）。巴冷跟家人和族人說，她要嫁到湖裡了，請家人送她過去，一路上，巴冷都臥躺著浮在空中前進，好像睡著一樣，這是因為看不見的艾里里安在扶著她。
等到了小鬼湖邊，巴冷說：「現在會有食物送上來，溫的食物是給你們吃的，但冷的是艾里里安要吃的，請你們吃溫的食物。」她說著就走到湖中心，消失了。在消失之前，她發出警告：「以後你們到這一帶，不能穿紅色頭巾或黑色衣服，要穿白色衣服。」
這個故事還有後續，有兩個大南部落的人想到大武部落，其中一個人就穿紅頭巾和黑衣，結果就抓狂了，後來行蹤不明，用法術招他的魂回來，他說是因為穿著觸怒了艾里里安，才發狂而死。
講完這個故事，不知道各位讀者有沒有發現奇妙之處？
第一，其實在大南部落的版本中，沒有證據指出湖神是百步蛇形貌。祂第一次登場，確實有蛇纏繞著巴冷，但不表示那就是湖神。事實上，之後湖神的形象都是「看不見樣貌」。
第二，明顯多了一個元素：禁忌。指出會觸犯到艾里里安的行為，並交待了觸犯的下場，還有族人在這之後都遵守禁忌。
第三，地點在小鬼湖，而且湖神有了明確的名字「艾里里安」。
第四，關於飯冷飯熱的意義，也跟原來不同。
各位讀者可能會覺得，就算兩個部落傳說不同，既然達德勒部落才是起源，那應該一切遵從達德勒部落的版本。這麼說雖然不錯，但大南部落的版本會變成如此，難道沒有軌跡可循嗎？事實上，筆者覺得這裡面也有指出「鬼湖之主」真面目的線索。
筆者記得在《霧臺鄉誌》裡曾看到一段文字，是說「艾里里安」是靈的泛稱，意思是「隱藏不可見者」，這種靈隱藏在荒野之間，看不見樣貌，但魯凱族有很多關於這種靈的禁忌。
看不見，而且有相關禁忌，非常符合大南部落傳說對艾里里安的描述。但這樣不可見的靈，卻跟正體為百步蛇的鬼湖之主有落差。那艾里里安真的是鬼湖之主嗎？如果不是，這種連結是怎麼連過去的呢？
有趣的是，移川子之藏在介紹完這個大南部落傳說後，立刻說，在大南部落中，死者之靈也被稱為「艾里里安」。族人死後，死者之靈會從最北方的大鬼湖開始巡禮，一路往南，最後來到聖地大武山連峰，那裡有死去族人的部落。不過，大武山連峰是排灣族的聖地，因此移川子之藏懷疑這是文化交流的結果，大南部落中也有人認為死者之靈只到聖地卡里亞拉，這可能是大南部落原來的信仰。
卡里亞拉在哪裡？事實上，這塊範圍非常大，是在中央山脈上，包括大鬼湖與小鬼湖的狹長區域。雖然大、小鬼湖合稱，聽起來很近，但兩者在地圖上的直接距離在二十公里以上，實際步行一定更遠，可見範圍之廣。
然而──不覺得某件事聽起來很耳熟嗎？假如死者之靈的終點不在大武山連峰，而在卡里亞拉裡面，就表示最後在卡里亞拉聖地中，有一個「死者部落」。
死後世界存在於物質性的區域，這點絕不罕見。鄒族就認為塔山上有個死後部落。現在讓我們回到達德勒傳說，還記得那時湖神曾自稱「他羅瑪琳部落」的頭目嗎？
是的。筆者推測，這個「他羅瑪琳部落」就是「死者之靈前往的部落」，這就是「鬼湖之主」與「艾里里安」的連繫！事實上，在《臺灣原住民族歷史語言文化大辭典》中，就有著這段文字：
「……在此建立Mabalriw家，但該家並不安寧，因為靈界（aidridringane）常干擾他們。因此再另建一家取代Mabalriw家，離開舊家搬進新家。家中有三姊弟，大姊Balenge嫁給鬼湖的蛇郎（靈界）。」
追查至此，「鬼湖之主」與「靈界」的關係終於肯定地浮現了！筆者推論，達德勒傳說中提到的「他羅瑪琳部落頭目」，就是靈界之王的意思，這也是為何鬼湖之主會得到「艾里里安」之名的原因，因為「艾里里安」就是靈界的泛稱。
現在筆者開始回答最初的三個問題。
一、鬼湖之主到底叫什麼名字？這點還是無法確定。但大南部落稱其為「艾里里安」，應該是跟鬼湖之主即靈界之主有關。雖然靈界的「艾里里安」不可見，但靈界之主的樣貌卻可能是百步蛇神。
二、鬼湖之主到底住在大鬼湖還是小鬼湖？楊南郡先生推測是大鬼湖，因為在達德勒部落舊址，有個通往大鬼湖的小徑。而移川子之藏記錄大南部落傳說時，也在小鬼湖後面打了個問號。筆者認為，大南社認為是小鬼湖，一方面是小鬼湖也在聖地卡里亞拉的範圍中，另一方面就是小鬼湖離大南部落較近，考慮到原傳說，應該還是在大鬼湖。
三、這位鬼湖之主到底是怎樣的身份？依筆者的推測，可能便是靈界之主。
但以上的推論，只是純就文獻層面考察，極可能被新的田野證據擊潰。事實上，據筆者所知，西魯凱群也另有死後靈魂歸宿，但是否他羅瑪琳部落是早期的靈魂歸宿呢？只是提供一種可能。如果讀者中有魯凱族的朋友，或認識魯凱族的朋友，歡迎與我們討論交流，為這個問題提供新的證據。
補充：在這兩個傳說中，對為何出現那碗飯，筆者始終不能理解。筆者猜測，最初這碗飯可能只是用來計時的，用以說明過了多久時間，但在口傳的過程中，就變成真的有這麼一碗飯，不過達德勒部落的版本中還保留了計時功能，到了大南部落，意義就完全不同，有種人鬼殊途的感覺。但這完全只是筆者的推測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