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訪沙韻之鐘(下)
三座沙韻之鐘散落南澳各處,就像散落的拼圖,令人忍不住拾起拼湊;然而背後的沙韻故事比那更加撲朔迷離,太多的歷史片段被遺漏,卻加進更多虛構的橋段來補述,使整副拼圖變得美麗、迷人,卻並非原貌。
沙韻故事是一場由總督府精心設計的騙局──或者換個說法,「創作」──故事各階段的發展有其政治用意,以至於多少事情是真的,哪些又是虛構,變得難以分辨。筆者只能以自身的觀點過濾各個來源資料的信度,呈現給各位。在這篇文章,筆者將會解析「沙韻之鐘」故事的流變,以及背後如此發展的原因,若各位覺得哪裡有異,請不吝提出討論。
那麼,我們便開始吧!
這則故事最開始是用報紙的一篇小邊欄與眾人見面的:
1938年9月29日,臺灣日日新報刊載了一篇報導,標題是「蕃婦渓流に落ち,行方不明となる」,內容描述了流興社三十四番戶戶主的六女沙韻,為了送別柿田警手,搬運其行李下山經南溪時,失足墜落南溪中而導致下落不明的事件。全篇僅單純客觀的描述落水失蹤的事實,沒有多餘情節的描述,這則十分普通的社會新聞,卻在數個月後發酵。
同年的11月30日,臺灣日日新報紙上出現了後續報導。「蕃婦の慰靈祭」重新描述了沙韻落水的事件,並記錄半官方性質的女子青年團,為悼念沙韻而舉辦紀念祭典的過程,當時出席的人員除沙韻的親友同學、流興社的教員、警員外,還有許多由理蕃課長率領的諸多總督府政要。值得注意的是,原本故事的男主角「柿田警手」在這裡忽然被換成了「田北警丁」,田北甚至遠從中國戰場派電報致意,柿田卻從頭到尾沒有出現。
這樣的更動並不是誤植或偶然。整場慰靈祭的政治意味十足,不難看出日本政府有意斧鑿的痕跡。至於為什麼日本政府好好的要把柿田警手替換成田北警丁呢?這是因為警手的位階比警丁低下,沒有成為教師的資格,只有警丁才有可能成為沙韻的老師。為了完成日本政府「心目中的沙韻故事」,這樣的更動是有必要的。
一樣是1938年,12月6日,臺北州知事藤田傊治郎在巡視泰雅部落時特地前往沙韻的墓地,公開讚揚沙韻「為國捐軀」,並贈詩給當時與沙韻同行的友人。這首詩在翌年的《台灣愛國婦人新報》元月號中被提及,除此之外文章也完整描述「泰雅族利有亨社被強迫遷移至南澳後的皇民化現況,並報導了莎韻和田北正記的師生情誼。」[2]
然而,真正令沙韻故事產生爆炸性轉變的,卻是在1941年2月20日於臺北公會堂演出的沙韻故事的舞台劇;此時的劇情,已經變成愛國少女沙韻為了護送恩師而不幸墜溪。劇中最受矚目的節目,是沙韻的同學松村美代子(她也是泰雅人,這是她的日本名)以泰雅語和日語演唱,依藤田傊治郎贈詩為詞譜成的歌,因為曲調優美、歌詞感人,獲得全場觀眾的一致好評。
那時臺灣總督長谷川清也坐在臺下,內心深受感動,同年的4月14日便頒贈一只刻有「愛國乙女サヨンの鐘」的銅鐘給流興社的相關人員。他曾於後續受訪時表示:「送恩師出征途中,尊貴地逝世的愛國少女沙韻的心情,使我的心非常地感動。祈望全島民之心能像沙韻那樣。我因感激至極而贈鐘以慰沙韻之靈,讚美沙韻之死的聲音現正風靡全島。」[3]沙韻故事因此獲得了形貌,並且正如他所說,臺日雙方的媒體爭相報導沙韻之鐘,故事至此來到最高潮。總督府趁勢舉辦了各式各樣的活動,立碑、畫像、話劇、演唱、作曲……等,甚至要求臺灣作家吳漫沙為沙韻立傳,1942年時,還出資委請民間電影業者拍攝了電影《莎韻之鐘》。
《莎韻之鐘》拍攝的地點十分微妙,選在霧社開拍──要知道,霧社事件發生於1930年,不過是短短的12年前,霧社事件發生後,總督府國內外的威望盡失,這麼做頗有宣示理蕃有成的味道。而事到如今,沙韻的故事變成怎麼樣了,或許可以從《莎韻之鐘》電影的最後看出大概:
「田北正記離開了村民舉辦的歡送會,準備冒雨啟程。此時已是深夜,原本沙韻是不用跟著老師下山的,行李早已由幾名原住民男子扛著,然而沙韻跟了上去,一路送老師到南澳南溪的獨木橋前。田北與沙韻道別,並要她不要再跟了,卻見沙韻凝視了一會老師的隊伍,三步併作兩步跟到了獨木橋上。『萬歲!萬歲!萬歲!』她大喊,喊聲讓隊伍回頭。此時獨木橋忽然受不了大雨崩塌,沙韻進退兩難,一個不小心便在眾目睽睽之下跌入滾滾溪水中。」
在電影裡,沙韻已從「蕃婦」變成了「少女」,從單純的背負行李變成了帶有愛慕之意的送行,而錯愕的意外則變成了愛國的呼喊,一則「愛國乙女沙韻」的模範故事就此完成,前後花了總督府五年。
總督府為什麼這麼做?除了之前提過為了修補因霧社事件損失的威望外,也因為這時日本發動了大東亞戰爭,急需兵力。一則好的愛國故事能夠讓年輕人為國家奉獻熱血,而一則與原住民有關的愛國故事,能夠讓原本傑敖不馴的「蕃人」變成日本帝國的士兵。
其實總督府塑造「沙韻故事」,最初的目的是為了激勵日本國民:「一名初受教化的殖民地蕃人少女,尚且有此愛國情操,身為日本天皇子民的你們又怎能置身事外?」然而當電影《莎韻之鐘》在全臺各部落巡迴播送,卻同樣激起了原住民熱血的情懷,許多人也因此效法投身高砂義勇隊或志願兵[4],不少漢人也因為這部電影而參戰。
回首當時,除了《莎韻之鐘》電影的影響之外,身為對原住民影響最大的政府宣傳刊物《理蕃之友》,也於1941年的五月號首次提及「沙韻之鐘」,而1941年的九月號則為「沙韻之鐘」製作紀念專刊,回顧該年二月臺北市公會堂召開高砂族學藝會以來所發表的後續文章,並向讀者介紹南澳的地理風貌,當地的蕃童教育所、青年團,還有各界長官的表揚和名人為之創作的歌曲等等。而1941年的十月號到隔年的三月號,更是請了御用文人宮村堅彌以大篇幅專文,撰寫「沙韻之鐘」的故事,分段連載了六個月,完全就是小說創作的筆法。
簡單來說,總督府以六個月的篇章,不厭其煩地灌輸單一事件,讓原住民再三強化這樣的愛國印象,而接續這長篇連載的,正是《理蕃之友》的第一百二十七號《高砂義勇隊紀念號》。[4]所以如果要說,是沙韻故事促成了高砂義勇軍的成功,一點也不誇張。卻也是因為這樣的幻想,讓當初因此加入高砂義勇軍的原住民後悔不已,他們直到到了海上,才發現自己被日本人捏造出來的輝煌戰果所騙。
游清豐老先生曾在南澳鄉耆老座談會中表示:
「我最難忘的事,是曾經被日本人騙過。第二次大戰時,我參加第一義勇隊,被派遣到海外。……有一天,半夜醒來發現身邊有報紙,打開手電筒一看,報紙上報導著高砂族在菲律賓殲滅敵人,獲得赫赫戰果。咦,我們到底在哪裡消滅了那麼多敵人,哪有這樣的事?大家正為此假報導議論紛紛之時,突然跑出一位少尉。我就被少尉種種的打了一記耳光!他問我們是何許人?知道我們是高砂族之後,更厲聲叱道:『你們高砂族沒有權利看報紙!』我被打得好痛。在記憶中我從來沒有被老師打過,而這是第一次被毆打,所以印象十分強烈。」[5]
「……還有我從戰地寫回來的信,全都被刊在『理蕃之友』上,他們說豐田健太郎是如何如何勇敢,甚至說將來英雄凱旋之後,所有吃的穿的都不用愁。山地青年聽了之後,都把刺青除掉,紛紛志願當兵。後來這些人都把寶貴的生命犧牲了。想到這都是由我引起的,我怎麼心裡不難過呢?莎韻也是一樣,被日本軍方利用……」[5]
這便是剝去夢幻的面紗後血淋淋的殘酷。
讓我們回歸沙韻故事最初的樣貌吧,屏除一切幻想後,當初發生在南澳南溪的意外事件,應該是怎麼樣呢?
事實上近年來不少人也探究過同樣的問題,然而眾說紛紜,難以有個單一的結論。可以確定的是:(1)沙韻確實存在,而失蹤當時確實是十七歲,(2)原住民不是自願背負行李的,以及(3)田北(或柿田)並非沙韻的老師,也不認識,更沒有戀情的可能。
關於第一點,八年前許守明先生採訪過沙韻的姊姊卓清香女士,由此獲得了證實;而第二點,卓清香女士表示當初駐在所警力單薄,部落每天要派五名原住民協勤,事件當天輪值的分別是:沙韻.哈勇、依擺.哈勇、巴幹.雅各、依娃魯.優賀及有勞.都魯五人。[6]田北警手要下山,即使當時山區因颱風風雨大作,這五名人員仍被迫必須幫忙;至於第三點,前面的文獻考據已經有了故事發展清楚的脈絡(加上卓清香女士也如此表示),便不證自明了。
不過,沙韻畢竟只是失蹤,有沒有可能還活著呢?
在林克孝先生《月光.沙韻.Klesan》一書中末尾的《泰雅媽媽》一章,曾經語帶曖昧的描述一個故事,故事描述了沙韻落水後發生的一連串事件:落水的沙韻在下游被一位姓劉的老漁夫救起,卻因為意外失憶,問不出身世的老漁夫不忍讓沙韻流落街頭,便收留了她。漸漸地,沙韻恢復記憶,開始發現自己似乎就是外頭流傳的那位傳奇的「愛國少女」,她和老漁夫說,但老漁夫並不相信,認為只是少女自己的幻想,畢竟誰都想要成為那樣故事中的主角。而沙韻自己的記憶也模模糊糊,外頭流傳的故事又和自己有那麼一點的不同,便把這個疑惑藏在心中。只是日子久了,沙韻越來越確定自己的身世,便決定要將自己的身世公諸於世,然而當時日本戰爭打得火熱,美軍的砲彈毫不留情地轟炸整座島嶼,老漁夫勸沙韻再等幾年。然而再過幾年,國民政府來了,毀壞日本遺物的風聲四起,卻更不能將真相公諸於事了。沙韻就這樣一直隱姓埋名,直到老漁夫去世,才偷偷跑回自己的家鄉。她找到當年認識的老獵人,將自己的身世告訴了他,老獵人十分震驚和同情,便將沙韻安置在南澳山區的獵寮裡,每天送食物上去照顧她。
林克孝便是認識了這位老獵人和其兒子,才得知這段故事。故事最後結束在終究無法闡明自己身世的沙韻,漸漸不再回到獵寮領取食物,也漸漸無人得知她的蹤跡。而在描述這則故事之前,林克孝更是描述了兩則遇到山難,卻因為感覺到有泰雅老婦人指引而脫困的故事,其中之一還是他自身的經驗,似乎暗示沙韻最終成為南澳山林中的祖靈,默默守護著每個登山人。
或許真是如此吧?又有誰知道真相?沙韻的故事先是被蒙上一層夢幻的薄紗,再被輕輕揭下,最後起了大霧,將這一切又帶入虛無飄渺的奇幻裡。每個人都可以用不同的角度看沙韻故事的每個轉折,或許這則虛構的愛國故事揭示了殖民者的醜陋,但這並不代表沙韻故事失去價值,它終究形塑了那時經歷過這場旋風的每個臺灣人的回憶,一直到今天。最終,這則故事還是回歸到我們自己,端看我們願意接受它美好、真實、或者殘酷的那一面。
講到這裡,筆者也該下臺一鞠躬,將辯論的舞台留給有興趣的各位了。當然,能夠找到並且拿來討論的資料還有很多,不少甚至互相矛盾,筆者難以將其全部引入文章,從中歸結出一個絕對的真相,但互相矛盾正是歷史有趣之處,也讓故事更加迷人。
沙韻的故事終究不會就此完結,只要持續反覆辯證,它便會長存在每位求知者的腦海,就像傳遞的聖火,直到被遺忘的風砂吹滅。
PS:「沙韻」名稱的翻譯有周婉窈教授的「莎勇」,也有如今被政府定名的「莎韻」,還有瓦歷斯.諾幹先生使用的「沙鴦」,然而這裡通篇使用林克孝先生的「沙韻」作為翻譯(除了電影、公園等有固定名字的地方),一是因為筆者會接觸沙韻的故事,便是因為林克孝先生的《找路.沙韻.Klesan》一書,為了感念他而為之;二則是認同他對「沙韻」翻譯的解釋:「莎」這個字畢竟還是過於漢人本位,認為女人的名字一定要是花花草草,而「沙」字更能體現出南澳山林間那般野性和空靈。
資料引用
[2] 維基百科-莎韻之鐘
[3] (周婉窈,2003︰23)。「海行兮的年代──日本殖民統治末期台灣史論集」
[4] 《日治末期台灣原住民皇民化之研究》。第五章「決戰下的台灣高砂義勇軍」。第二節「Sayun美談的效應」
[5] 《宜蘭縣鄉土史料》,341~343頁
[6] 【1997-02-02/聯合報/37版/聯合副刊】